一笑軒

 

　　「崎醫生，急診室有病人！」護士打開值班室門急急喊道。

　　臉上蓋著書正在閉目養神的人半坐起身，一臉無奈的問：「素還真人呢？」

　　「素醫生被叫去樓上，還沒回來。」

　　「又去樓上？」崎路人抓下臉上的書，不滿的回道。每次值班都偷跑，當他死人啊？

　　「病人什麼狀況？」他起身穿上白外掛，邊走向急診室邊問。

　　「臉部有大面積受傷，眼睛內也有異物，已經去準備手術室了。」幸好今天值班的是外科醫生，不然事情就大條了！

　　「好，先讓我看看病人。」

　　他跟在護士後面進了急診室，直走到病床旁。床上躺著個白髮男人，整張臉像是被包著毛針的炸彈給打中似的，扎得跟刺蝟沒兩樣。

　　「意識呢？」崎路人低頭仔細檢查他的臉，眉頭越皺越緊。

　　「意識清楚。」一名護士回答。

　　「家屬呢？」他接過護士調來的病歷表，邊看邊問。

　　「聯絡不上。」另一名護士遞給他尚未簽名的手術同意書。

　　「手術同意書給我幹嘛？」他反問。「我又不是他的家屬。」

　　然後，他的白外掛就被扯了扯。

　　「我…自己……」床上的白髮男人忍著說話的痛苦，勉強說道。

　　把手術同意書丟回去給護士，崎路人轉身說：「我去準備手術。」

　　這場手術從晚上十點左右，一直到隔天凌晨五點才結束。這中間崎路人大概用對講機罵了素還真不只五次。

　　才五次他已經覺得自己很客氣了。

　　「手術結束。」崎路人長吁一口氣，如釋重負地說。「把病人送去ＩＣＵ觀察。醒了通知我。」

　　

　　當葉小釵醒來時，他只覺得自己的臉很刺很痛。

　　他有點不太記得昨天晚上到底發生什麼事，只知道他被攻擊，然後被救護車送到醫院，然後自己簽了手術同意書。

　　「病人醒了，去通知崎醫生。」一名護士在不遠處說道。

　　沒多久，他可以感覺到病床旁來了一個人。

　　「葉先生，你現在感覺怎麼樣？」是個男人，聲音很溫文。

　　葉小釵試圖張嘴要說話，卻因為扯到傷口而小小的嘶了一聲。

　　「那你暫時先不要說話吧。你臉上的針我都已經處理乾淨了，沒有什麼大礙。唯一的問題是你的眼睛。」

　　葉小釵點點頭。他開始有點印象了。

　　他去掃竹盈的墓，結果被襲擊，那女人用針丟他，讓他幾乎要痛得在地上打滾。

　　「眼睛部分的針雖然已經清除，但有的扎得比較深，還不確定是否會影響到視力。所以這一周我們保守點，不要用眼睛，先讓傷口盡量復原。」

　　「眼睛的問題，一周後等繃帶拆了，我們再來慢慢研究，好嗎？」

　　葉小釵點點頭，似乎一點都不擔心自己的狀況。

　　對於病人這不一般的反應，崎路人有些好奇，卻也不想多問。

　　醫病關係，還是保持點距離比較好。

　　接著第二天，在醫生的同意下，葉小釵被轉往了他自己要求的普通單人病房。

　　一開始，他還不適應看不見的生活，吃飯盥洗之類的事情還需要護士加減幫忙。次數一多、男人自尊問題，他決定自力更生；多過幾天，習慣了，反而覺得看不到自在多了。

　　而今天是第七天，要把繃帶拆掉的日子。他坐在病床上，感受著醫生小心翼翼的樣子。

　　醫生淺淺的鼻息若有似無的噴在他臉上，他覺得心底有點癢癢的。說實話，他的確對這醫生有些好感。可是他們畢竟只是醫病關係，說不定等他到出院，就什麼感覺都沒有了。

　　他可以聽到在繃帶拆下之後，醫生要護士將房間內的電燈及窗簾都關上。接著在醫生的指示下，他慢慢地張開了眼睛。

　　大概是因為太久沒用眼的關係，他的眼前一片模糊、對不到焦。接著他眨了幾次眼，好不容易才讓眼前的景物慢慢清晰起來。

　　然後他看到了醫生。黑色長髮，白色長外掛，長相就是想像中的斯文。

　　醫生稍微彎腰靠近了他問：「如何？眼睛會痛嗎？」

　　長相真的很斯文。

　　葉小釵搖搖頭。

　　「好，你抬頭我看一下。」

　　醫生一隻手扶住他的額頭，一隻手拉開了他的眼瞼。「看起來似乎是沒有狀況。」然後醫生放開了手。

　　「你再多住個三天。這三天我會請一位護士協助你恢復視力。如果沒有問題，三天後就可以出院了。」

　　「謝謝。」這是葉小釵住院這麼多天來，第二次開口說話。

　　「不用謝，這是我的工作。」醫生揮揮手，瀟灑地走出病房。

　　三天後，葉小釵在醫生的建議下轉診眼科做最後的檢查。眼科醫生名字叫照世緣，知道他是崎路人醫生轉過來的病人後笑得特別和藹，也檢查得特別仔細。一小時後，照世緣醫生確定他的眼睛及視力都沒有問題，可以出院了。

　　在辦理出院手續前，葉小釵又繞到了自己的樓層，想當面向崎路人醫生道謝。可惜護士告訴他醫生現在正在手術不在。

　　接著葉小釵在批價櫃檯碰到了素還真，另一個外科醫生，也是他的好朋友。

　　「這幾天一直沒時間過去看你，不好意思啊。」雖然葉小釵覺得他笑的樣子裡面根本沒幾分抱歉，但他還是點點頭收下了。

　　「聽說是崎路人幫你醫治的？他的技術不錯吧？」端著個水杯，素還真大有開啟話匣子的架式。

　　一邊付錢給櫃檯，一邊聽著素還真說話。葉小釵知道他不需要回話也有人會繼續把話題接下去。

　　「他是從日本留學回來的，剛回到台灣沒多久。」喝了一口水。「說到這，你和他住得好像還挺近的。」

　　對於這弦外之音，葉小釵稍微地挑起了眉毛。

　　「我沒什麼意思。」揮揮手，素還真又假裝喝了一口水。「喔、對了，聽說你是被襲擊的？」

　　拿著水杯跟著葉小釵走到醫院外，素還真的話鋒突然一轉。「知道是誰了嗎？」

　　看了素還真一眼，葉小釵只是淡淡回道：「沒看清楚。但是大概知道是誰。」

　　「這樣啊…」

　　「我沒打算去把她找出來。她應該也不會找上你或談無慾，放心吧。」葉小釵有時候很討厭素還真不喜歡把話說清楚的個性，和談無慾的有什麼就直接說簡直是差了十萬八千里，真搞不懂他們兩個是怎麼兜在一起的。

　　「你這麼肯定？」素還真笑著反問。他想了想是覺得葉小釵說的也不無道理。他和談無慾比起葉小釵來說，後者的地位重多了，所以相對要背負的輿論也比較大。

　　「我先回去了。」理也不理素還真的問題，葉小釵隨手招了計程車。

　　「順走。」素還真也揮揮手。

 

＊＊＊

 

　　葉小釵第二次看見那位黑髮醫生，一樣是在醫院裡。

　　這天他又被救護車送進了醫院，原因是雙腳碎裂性骨折。

　　今天當班的又是崎路人醫生。他走到他的病床前，低頭仔細看了他已經扭曲變形的腳，然後嘆了一口氣。「一樣自己簽？」

　　他再次忍著痛幫自己簽了手術同意書。十個小時後，他的病床從手術室中被推了出來。

　　這次他直接進了單人病房。由於無法下床盥洗，所以他只好委請醫院幫他請了個人看護。

　　所幸看護是個男的，幫他省去了很多尷尬。他的名字叫命七天，雖然名字很奇怪，塊頭也很大，但人卻很細心，他很滿意。

　　每天早上崎路人醫生都會來巡他的房，確認他的恢復狀況。有時候醫生也會和命七天聊天，彷彿他們是舊識。

　　「你認識崎路人醫生？」一周後，他終於耐不住心中的搔癢問向命七天。

　　「嗯。」後者正在幫他的腳做按摩，想都沒想就應了聲。

　　空氣沉了沉，命七天才抬頭看向他。「你想知道？」

　　「不方便沒關係。」葉小釵搖搖頭。

　　思考了會兒，命七天又低下頭去繼續幫他按摩。「我十四歲那年，和爸媽去日本旅遊，結果遭到搶劫。爸媽都死了，我重傷被送到醫院，那時大家都說我活不成了，是崎路人醫生把我救回來的。」

　　「我很感謝他。」

　　「…抱歉。」葉小釵訕訕道。他突然有點後悔自己這麼問。

　　「沒關係。事情都已經過去了。」命七天收回手，站了起來。「我去吃飯了。」

　　「嗯。」他看著命七天走出病房門，然後看到他在外面碰見崎路人醫生。兩人有說有笑，崎路人還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看起來就像是哥兒倆好。

　　他突然有點羨慕了起來。但他說不清楚，羨慕的究竟是他們的交情，還是崎路人的和顏悅色。

　　再過了一個月，醫生說他恢復良好，可以開始準備復健。他的小幫手理所當然還是命七天，他對此毫無意見。

　　在復健的時，他好幾次看到崎路人醫生走過來。雖然大多數時候他會和他打招呼，但更多的時候是命七天和他打招呼。直到有一天，他看見醫生一直站在外面看他復健；他向醫生打了招呼，而醫生則是回以他一個微笑。

　　在那瞬間，他屏住了呼吸。

　　在復健結束後，醫生支開了命七天，站在氣喘如牛的他面前。

　　「小七說你你很努力。」他從大衣口袋拿出一支棒棒糖遞給他，好像他是小朋友似的。

　　葉小釵抬頭用抗議的眼神看向崎路人。

　　後者小奸小惡地笑了笑，然後又收起棒棒糖。

　　「就像小孩子一樣。所以我以為你會想得到獎賞。」這是崎路人第一次在他面前這樣笑。他忽然覺得，或許這醫生沒有他想像中的那麼溫文。

　　「努力是好事，但過頭就不是了。」回視葉小釵的眼神，崎路人這麼說道。「你的腳傷還沒完全好，使用過度也不行，知道嗎？」

　　葉小釵點點頭，表示自己謹記在心。

　　又過了一個月。在一次巡房中，崎路人醫生再次宣佈他可以出院。他對此感激，卻也感到失落。

　　這次他在結付醫藥費的時候沒有遇見拿著水杯的素還真，卻看見了崎路人醫生在門口與一位穿著黑襯衫、牛仔褲的人在說話。那男人與他之間的距離有點近，近得讓他有點不舒服；而他們之間的氣氛看起來很沉重，像是外人無法插手似的。

　　他就站在醫院大廳內看著。直到那男人就在很靠近很靠近崎路人的臉上說了句什麼，然後轉身離開後，他才走出大廳。

　　他看見崎路人醫生依舊是一臉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動也不動。他等了好久，最後終於耐不住心中微微翻騰的情緒，趨前關心。

　　他柱著拐杖的聲音動作很明顯，還沒走近、崎路人就已經轉頭看向了他。

　　「你還好嗎？」他按耐下心中的尷尬，主動問道。

　　醫生盯著他看很久很久，最後才是問：「你要出院了？」

　　「嗯，手續都已經辦好了。」葉小釵點點頭。

　　「你怎麼回去？」崎路人又問。

　　「計程車。」醫院附近很多，很好招。

　　崎路人點點頭。雖然他沒有多說什麼，可是葉小釵知道他還不想他離開，所以他就站在原地等著。幾分鐘後，崎路人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名片遞給他。

　　「這上面有我的聯絡電話。素還真說我們住得很近，有什麼事幫得上忙的，打電話給我。」他頓了頓，然後又說：「當然，前提是如果我有空的話。」

　　聽到這邊，兩個人都笑了起來。這樣的客套話，居然是醫生這職業的最佳寫照，真是太有趣了。

　　葉小釵收下了名片，惦著，又看向崎路人。察覺到他的視線，崎路人挑了挑眉。

　　「太喜歡過問別人的私事可不是件好事。」這話聽起來意有所指，葉小釵不確定他說的是現在的這件事還是先前他問命七天的那件事。

　　他張了張口，本來想說算了，卻沒想到崎路人先他一步開口：「去那邊坐吧，我也想翹個班。」他彎腰幫他提了行李，自顧自地走向了不遠處的公園。

　　「剛剛那個人是我的…」他頓下語氣看了葉小釵一眼。「前男友。」

　　葉小釵對於這個詞，很顯然毫無反應。

　　也對，如果他真的是素還真的朋友，那麼那邊還有個談無慾呢，輪不到他。

　　「我們因為一些紛爭已經分手了。他剛剛來找我，不是要談復合，是要談我欠他的該怎麼還。」他也說不清為什麼自己要強調他們沒有要復合。又或者是說，他到底為什麼要對著葉小釵、一個他的過路病人說這些話？

　　或許是寂寞太久了吧。

　　「你欠錢？」葉小釵很認真的問。

　　「不、更糟。」崎路人拉起一抹苦笑。「我欠他人情。」

　　「……的確很糟。」葉小釵同意。

　　「那麼，他要你怎麼還？」話到這裡，似乎就有點問得太多了，可是葉小釵知道這是個機會，一個可以讓他更靠近這個名叫崎路人的人的機會。

　　崎路人轉頭看向他。「你和素還真是怎麼認識的？」

　　葉小釵沉默著，沒想到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看來對我們來說，這些話題都太深了。」崎路人微微笑，然後站起身。「休息夠了，該回去了。」

　　「記得，有事打電話給我。你回去路上小心。」他揮揮手，就這樣逕自離開了公園。

　　葉小釵坐在原位，有點後悔剛剛沒有和盤托出自己的事。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有什麼好不敢說的？

　　末了，他站起身有點吃力地提起自己的行李，走出公園招呼了台計程車。

 

＊＊＊

 

　　葉小釵第三次見到崎路人，是在半年後的回診。

　　這時他剛從骨科裡出來，拐了個彎準備去付醫藥費，就看到拿著個水杯的崎路人迎面而來。

　　他主動打了招呼，也為這突來的巧遇感到有點高興。

　　「來回診？」崎路人笑著問。「醫生怎麼說？」

　　「狀況很好，一年後再觀察就可以了。」葉小釵如實說。

　　「那很好，不枉我勞心勞力。」崎路人狹促地說。「還有，別再進急診了。」

　　「我盡量。」葉小釵尷尬地笑。

　　崎路人點點頭，正準備邁步時，葉小釵卻突然抓住他的手。「等等。」

　　他好奇的轉頭，一臉疑惑地看著葉小釵。

　　「方便一起吃個飯嗎？」

　　「吃飯？」上下打量著葉小釵，崎路人好奇的反問。「你約我吃飯？」

　　點點頭，葉小釵故作鎮定。

　　「很抱歉。」崎路人一臉歉意地拒絕。

　　「是嘛…」鬆開手，葉小釵喃喃道。

　　「今天不行．我晚點還有個手術，等出來大概都吃消夜了吧。」然後崎路人接著把話說完。

　　他看著葉小釵先是亮起眼睛，然後再是一臉的尷尬，忍不住小小笑出了聲。「明天吧，我休假。」

　　很用力地克制自己嘴角的笑意，葉小釵點點頭。「好，明天我聯絡你。」

　　然後他幾乎一整天都在期待著明天的到來。

　　他感覺自己就像是十六歲的青少年，如此地迫不及待。

　　他有多久沒有這種心情了？好像已經很久很久了。

　　自從他的妻子蕭竹盈過世之後。

　　他看著牆壁上的婚紗照，想著當年他們戀愛的那些日子。他只在回憶裡停留了二、三個小時，然後決定去找明天要吃飯的餐廳。

　　他不想再沉溺在那些回憶裡面。那讓他痛苦，讓他無法呼吸。他想照素還真以及談無慾所說的，好好的活著。

 

　　隔天一早，葉小釵九點半撥了崎路人的電話。電話另一端接起來的聲音有點迷糊，但顯然沒忘記今天的約。

　　「我以為你是說吃飯。」半睡半醒的崎路人說。他昨天動完手術出來吃的是差點變早餐的宵夜，他要累死了。

　　「還是改天再約？」他聽著崎路人的聲音，萌生了退意。

　　「……算了，約哪裡？」然後是唏唏囌囌起床的聲音。

　　「我開車去載你。」葉小釵問了地址，然後抓起了自己的車鑰匙。

　　他到崎路人家樓下約是半小時後的事。他原本以為還要再等一下的，沒想到洗簌完成的崎路人居然已經是在樓下等著他了。

　　他搖下車窗打了個招呼，然後主動打開了車門。

　　他兩人的打扮相差不大，深色牛仔褲加淺色ＰＯＬＯ衫，腳底一雙休閒鞋，輕便又實用。

　　汽車打起檔，葉小釵把車開往天母，繞過北投往陽明山而去。

　　「跑這麼遠吃飯？」崎路人有些意外。

　　「山上收訊比較差，比較好。」葉小釵意有所指。

　　愣了愣，崎路人忍不住笑了起來。「誰教你的？」

　　還有誰，當然是素還真。

　　葉小釵的車來到一間附設有溫泉池的餐廳。他招呼了崎路人下車，並說：「這裡的餐點不錯。如果你想泡湯，我沒有意見。」

　　微微挑起了眉，崎路人看向他沒有說話。

　　稍稍紅起臉，葉小釵說：「他們有大眾池，泳褲可以用租借的。」

　　挑釁似的拉起一抹笑，崎路人說：「那就訂個房吧。」

　　用完餐，進了房，落了鎖，就見崎路人相當自在的脫起了衣服，毫不扭捏。葉小釵站在門旁看著，總覺得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麼。

　　不過又好像做對了什麼。

　　脫掉了上衣，崎路人轉頭看了他一眼，再接著自顧自地脫衣再走去浴室。唏哩嘩啦的水聲傳出來，逼得葉小釵這隻鴨子也只好跟著一起上架。他脫去自己的衣服褲子，不過還是很閉俗的留下一條四角褲在身上。

　　他看見崎路人正在浴室裡沖澡。蓮蓬頭的水從他頭上淋下，沖刷過他精實的身體，然後在腳邊匯集成水窪流向出水口。他嚥了嚥口水，忍不住稍微有了點反應。

　　對於葉小釵的反應，崎路人渾然未覺。起碼是現在渾然未覺。就在葉小釵接續在他後面進去沖澡時，一聲短短、又帶著狹促意味的哨音就響在浴室裡。

　　葉小釵不敢回頭。雖然他知道他早晚都要面對現實。

　　於是現實就來了。

　　「看來你以前的醫生技術不太好。」崎路人調侃道。

　　葉小釵看著水面，深呼吸了兩三次，然後慢慢地說：「以前歐陽家有專屬的醫生。」

　　「如果受傷了，他們會請那位先生來幫你處理。處理不好的，就把人處理掉。」

　　再次挑起眉，崎路人可沒想到會在這種場合聽見葉小釵的故事。「這就是你臉上疤痕的由來？」

　　「不…」葉小釵沉默了會兒。「這刀疤不一樣。是我師父留的。」

　　「因為蕭竹盈？」崎路人問。

　　葉小釵不知道要不要驚訝崎路人居然知道她的名字。最後他只是點點頭。

　　「為什麼你要說這些給我聽？」崎路人又問。他托腮好整以暇的望著葉小釵，一雙星目閃亮亮地。

　　回望他的視線，葉小釵老實木訥地說：「素還真和談無慾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你怎麼肯定我會當新的？」崎路人又問。

　　葉小釵這時候識趣的不說話了。

　　崎路人笑了一笑，也沒追著這個話題繼續問。

　　說穿了，他也有自己走不出的故事。

　　接下來的泡澡時間好像有點尷尬，又好像兩個人正在假裝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可是他們都知道，儘管檯面上風平浪靜，檯面下卻已經有了什麼東西正在發酵。

　　「今天這個約還不錯，謝了。」走出飯店伸了個懶腰，崎路人笑著說。「別的不說，起碼泡個溫泉的確是很能放鬆身心。」

　　「下次再約？」於是葉小釵嘗試地問道。他掏出褲袋的車鑰匙假裝要準備開車。

　　「也可……小心！」

　　突然一陣衝擊撞到葉小釵身上，他立刻反應過來是崎路人壓倒了他。他下意識地迴身將他按在自己身下，警戒地看向四周。

　　「歐陽琳！」葉小釵萬萬沒想到襲擊他們的人又是她－－歐陽琳。「妳…」他怒急攻心，卻被崎路人制止。

　　「進去幫我拿水。送我到醫院。」在打發了葉小釵後，崎路人跌坐在地面，神情痛苦地掩著自己的眼睛。

　　剛才葉小釵低頭準備開車門之際，歐陽琳突然出現，朝著葉小釵撒出不知名的粉末。他想都沒想就衝上前去幫他擋住，結果他的臉在沾染到粉末後灼燒刺痛，似乎情況不妙。

　　「歐陽琳，不要再報仇了。」崎路人知道她沒走。「妳的父親是什麼樣子妳自己最清楚，難道妳要因為這樣的一個人而折磨妳和葉小釵一輩子嗎？」

　　在葉小釵拿著好幾瓶礦泉水、後面還跟著幾個緊張的飯店人員出來時，只看到靠著車門而坐的崎路人一臉痛苦，而始作俑者的歐陽琳則是蹲在一旁掩面痛哭。

　　葉小釵很想問在他消失的這幾分鐘內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可是眼下最要緊的是送崎路人到醫院去。

　　在趕往醫院的途中崎路人不斷地用礦泉水沖刷自己的眼睛，疼痛的感覺卻沒有減輕太多。這下好像真的不妙啊…「你的車……」

　　葉小釵才不擔心他的車會濕；他只擔心崎路人的眼睛是否會因此而失明。「不需要擔心我的車。我只擔心你。」葉小釵想都不想的就脫口而出。

　　按慣例這時候他應該笑一笑的，可惜他現在沒這個力氣了。崎路人繼續用水沖著眼睛，只希望醫院能快點到。

　　十五分鐘後，葉小釵順利地飆到了醫院的急診室。急診室醫生在經過初步檢查後，首先肯定了他們沖水的做法是正確的，接著並說明由於這是化學灼傷，所以需要住院觀察，以釐清是否有手術的需求。最後崎路人請葉小釵聯絡了照世緣，決定轉院回自己的醫院。

　　「目前初步檢查應該是不需要手術。不過因為是化學灼傷，所以接下來的休養很重要。」闔上病例表，照世緣醫生溫聲說。「我可以聯絡慈心請她來照顧你，你覺得呢？」

　　「我可以找小七。」眼睛被繃帶包起來，還有點痛，崎路人這麼說。

　　「我幫你問過命七天了，他這陣子剛接了工作。」照世緣說。

　　「我可以照顧他。」葉小釵想都不想的說。

　　兩個人都看向了他。「你不用工作？」問話的是崎路人。

　　「我目前沒有工作。」葉小釵回的很保守。「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出院後我也可以直接住進你家就近照顧。打地鋪也沒關係。」

　　照世緣的視線帶著好奇與疑惑在兩人之間來來回回，最後神色不改地說：「那麼，就有勞了。」

　　而意外地，崎路人沒有拒絕。

 

　　住在醫院的這幾天，崎路人罕見的沉默。

　　除了每天會來巡房的照世緣之外，素還真、談無慾、命七天也都來探過病。而果然不出葉小釵所料，其實崎路人與素還真、談無慾都相識。不是同事之間的相識，而是更早之前。

　　「我們在大學時期曾經進過同一個課外的醫學研討會，就是在那裡認識的。」素還真簡短地說明道。

　　「然後還莫名其妙當了你的眼中釘。」談無慾補充說明。

　　「欸、談兄，後面這句就不用了…」

　　「哼。」

　　至於崎路人，則是帶著微笑，坐在病床上，什麼話也沒說。

　　七天後，照世緣醫生宣布暫時可以先出院，等一周後再回醫院拆紗布檢查視力。

　　而葉小釵，則是已經準備好一周份的行李袋，準備直接入住崎路人家。

 

＊＊＊

 

　　葉小釵接過鑰匙，打開了大門。

　　崎路人住的地方是二房一廳的電梯大廈。他的傢俱很少，最多的東西是書。屋內窗明几淨，不像一周沒住人的樣子。

　　「你不需要覺得這是你的責任。」這是這麼多天後，崎路人第一次主動提起這件事。

　　葉小釵在客廳的一角放下自己的行李後，才回道：「有部分的我的確是這麼想。」然後他安頓著崎路人在沙發上坐下，自己則是蹲在他的面前。

　　「但絕大部分的我，不是這麼想。」

　　沉默了會兒，崎路人說：「我不會是個好對象。」

　　「更何況，你根本不認識我。」

　　「我可以從今天開始認識你。」葉小釵無所謂的說。

　　崎路人張了張口，還想再說什麼，卻終究是沒有說出口。

　　葉小釵對此沒有想太多。然而當他事後回想起這一天時，是有那麼點後悔自己沒有多問的。至於要問什麼，他不知道。

　　兩人就這樣表面上相安無事的過了好幾天。直到回診的前一天晚上，崎路人才又開口：「你還愛蕭竹盈嗎？」

　　「愛。」他想也不想地回答。

　　「那你要用什麼愛我？」崎路人問。

　　「用我的生命。」他仍是想也不想地就回答。

　　「太沉重了。」崎路人呶了呶嘴。

　　葉小釵微一微笑。

　　他們這時正在浴室裡。葉小釵站在崎路人身後幫他洗著頭，非常地得心應手。

　　「你上次看到的那個男人，他叫枯葉。」接著，崎路人卻突然開始說了起來。「我們交往是將近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我只是個學生，他是黑道份子。可是不巧，我有一個哥哥，是刑警。」

　　葉小釵看到崎路人頓了頓。他本來以為他會說到這裡為止。

　　「我們原本瞞著我哥來往，卻沒想到被發現。」然後他的衣服開始被脫下。「更沒想到的是，枯葉他爸爸是殺人通緝犯。」

　　「最後事情演變成刑事案件，枯葉的爸爸被逮捕入獄，而我哥則因為飛車追逐車禍身亡。」

　　「枯葉不能諒解這整件事，所以我們分手。」

　　「而直到分手後，我才知道，這整件事根本是我哥的同事、臥底在黑道裡面的那個人一手策畫。」

　　「可是枯葉不知道。」葉小釵接著說。他的手沾滿肥皂滑過崎路人的身體，忍不住又有點心猿意馬了起來。

　　「他知道。」崎路人低聲說。「就是因為他知道，而我卻不知道，所以才……」

　　這次，崎路人終是沒有把話說完。

　　他像是放空似的站在那裡，彷彿靈魂已回到那好久好久的以前。那時的他與枯葉莫逆之交，放浪形骸。

　　「葉小釵，說實話，你難道都不會失眠？」穿好了衣服，崎路人這麼問。

　　葉小釵頓下了動作，直直地看向崎路人。

　　他不知道他是不是知道他在看他，可是他希望他知道。

　　「在離開那些事之後，我有整整三年無法入睡。」

　　「因為睡著後，我會看到恩公，或是竹盈。」

　　「他們都無法安眠，因為我還活著。」

　　「我想了好久，都想不通為什麼我還活著。」

　　「直到去年我遇見你為止。」

　　這個沉默延續了好久，久到葉小釵幾乎以為這段話要被跳過的時候，崎路人又說了：「為什麼是我？我只是個偶遇的急診室醫生。」

　　葉小釵笑了笑。「我不知道。」

　　「一開始我只覺得你是個很斯文的人。直到那天我看到你和枯葉在說話。直到那天你在公園裡問我和素還真是怎麼認識的。直到那天你遞給我一張名片。」

　　跟著也噗嗤地笑了出來，崎路人說：「這麼說，還是我的錯囉？」

　　葉小釵但笑不語。

　　「葉小釵，說實話。」驀地，崎路人又低聲說。「你晚上都不會胡思亂想？」

　　這問話很有那個什麼意思，會意過來的人立刻就紅了臉。

　　「咳…」他清了清喉嚨。「你說呢？」

　　「哈，我覺得嘛…」崎路人笑得狹促，臉上表情已經說明心中所想。

　　葉小釵看著他的笑容，其實覺得這樣也沒什麼不好。他或許認識他不深，但他知道他真心的笑不多。這樣也很好。

　　這天晚上，葉小釵夢見了崎路人。

　　他夢見他躺在他身下輾轉呻吟，神情迷亂。他感覺自己的下體漲痛難耐，堅若磐石。

　　他在次日清晨夢醒後尷尬地發現那只是場夢。而他渴望夢想成真。

 

　　在拆掉紗布詳細檢查後，照世緣醫生宣佈：「目前恢復的狀況還不錯。如果可以，我希望葉小釵你能再多照顧他半個月。」

　　「為什麼？」抗議的是崎路人。

　　「你的眼睛還需要長時間的休息。我另外還需要一個人協助我注意你的眼睛在使用後是不是會有後續狀況產生。」照世緣醫生微笑著說：「因為我知道你一定不會主動告知我的。」

　　聽完後面這句話後，崎路人嘖了一聲。

　　「這沒有問題。」葉小釵一口答應。

　　「你難道都不用工作？」崎路人問。

　　「我的工作是接案的，不影響。」葉小釵回答。「之前有存了一些錢，現在還夠用。」

　　瞪了瞪眼睛，崎路人發現自己無話可說。

　　就在他們走出醫院大門時，枯葉迎面而來。

　　崎路人有些僵硬地站在原地，反而是葉小釵迎了上去。站定在葉小釵面前，枯葉略略挑起了眉。

　　「他是我的……朋友。」崎路人想了想，於是決定這麼稱呼。

　　再看了葉小釵一眼，枯葉點點頭。接著他又看向崎路人。「你考慮得如何？」

　　葉小釵看了崎路人一眼，後者沒有看向他。「我無能為力。」崎路人看著枯葉，斬釘截鐵地說。

　　「是不想，還是不能？」枯葉問。

　　「不想，也不能。」崎路人沒有迴避他的視線。「我已經聯絡了前輩，他說他可以幫忙。」

　　崎路人沒說的是，那位前輩也在電話裡警告他不准幫忙。

　　枯葉沒有回話，他只是盯著崎路人瞧。他不意外崎路人會找上那位前輩，因為他畢竟是始作俑者之一。他接著眼神又看向葉小釵，若有所思。

　　「這樣也好。」枯葉自言自語道。他接著看向崎路人說：「這會是我們最後一次碰面。」

　　他接著眼神在葉小釵與崎路人之間來回。「好好保重。」

　　崎路人愣了愣，登時懂了他的意思。「保重。」他也這麼回道。

　　葉小釵點了點頭。

　　他們看著枯葉坐上計程車遠離，然後葉小釵低聲問：「你不阻止他？」

　　崎路人眨了眨眼，又抿起唇。半晌後，他才是搖搖頭。

　　默默地，葉小釵握上了崎路人的手，緊了緊，然後再放開。

　　崎路人低眼看向自己的手。

　　葉小釵的手很大、很厚實，暖暖的，向是他曾經記憶中哥哥的那雙手一樣，能讓人安心。

　　或許，他真的可以安穩入眠了也不一定。

 

 

 

 

 

 

崎人　2016.08.17